2013年9月22日 星期日

垢圿、垢疥

    台語的「kau2 kue3」,是指身軀頂的垃圾 (lah4 sap4,無清氣)、積垢,這是偏泉腔,偏漳腔講「kau2 ke3」;《台日大辭典》、教育部網路辭典計無收,阿事實上嘛是強欲變做死語,無啥人咧用矣。《台日大辭典》有一條類似的語詞「kau2 kueh4 sien1 / san1」,寫做「垢潔鏥」,《廈門音新字典》標做「káu-koeh-sian」,漢字亦是用「垢潔鏥」。

    「鏥」著是「銹、鏽」,這三字同音、同義、異體,攏是指「鐵sien1 / san1」;若照字書的音切,「鏥、銹、鏽」所屬的「尤」韻是陰聲韻,而且佫是去聲,咱斷無唸做去聲佫是鼻音韻尾「sien1 / san1」的道理。這字一般寫做「鉎」,「鉎」是「鐵衣」,著是「鐵鏽」,字義有合,亦會使唸「san1」,讀「sien1」著較免強。因為這字字書「所庚、師庚、所京、桑經」的音切,分屬「庚、青」兩韻。個人的了解,「庚」韻的字台語無唸「-ien-an」;「青」韻是有唸「-an」的字,像「零星 (lan5 san1)」,但是亦無讀「-ien」的他例。阿「庚」韻上古音屬「耕」部,「耕」部咱嘛無發「-ien-an」的字例。可能是這個原因,所以台灣早時的字書著綴謝秀嵐用「鏥」。我欲講的是用這款代用字訓讀,若去揣字書可能ia2捎有總 (tsang2);有人用怙「【身生】、【月山】」這種合體字,字書無記載,咱普通人著較歹理解。林金鈔先生的考求,認為「鉎」是本字,不過伊這字的音韻對應並無廈門話佮漳洲話,乾若用晉江、永春參潮州,著是無廈門,表示伊嘛有考慮這字未使唸「sien1」。事實上咱有「-an-ien」兩讀的字,中古漢語著若爾 (合音,唸liaN11)「山」攝的「元、山、先」三個韻組的轄字;但亦毋是次方言語音的異讀,而是文、白的分別,比論「言 (gien5gan5)、限 (hien7han7)、牽 (tshien1khan1)」;「庚、青」兩韻屬「梗」攝,「梗」攝咱無「-an-ien」兩讀的字例。

    「垢潔鏥」,小川氏怹頭字用「垢」,「垢」是「塵垢、濁也」,話音亦攏唸「kau2(案,文讀是「kio2 / koo2),未有爭議。「潔」是清氣,「垢潔」減采是揢 (ka7)「垢」做動詞,「拍腌臢 (am1 tsam1)」的意思。「潔」中古漢語「古屑切」,「屑」韻字「節、血」偏泉、漳的話音分別唸「tsueh4hueh4」,拄好有發「-ueh」;「kau2 kueh4 sien1 / san1」敿「kau2 kue3 sien3 / san1」的實際音值攏共款,計著是「kau44 kue(h)42 sien44 (偏漳廈)」、「kau24 kue(h)42 san44 (偏泉同)」。

當然,嘛會使做倒反 (to3 ping2 / paiN2) 的理解:「節」偏漳腔唸「tseh4」、「血」偏泉腔唸「huih4」,攏嘛無發「-ueh」。若安呢,看 *起來「kau2 kue3 / ke3」亦有可能著是「垢潔」,爭差讀了去與走音 *去。若無,著是「kau2 kue3 / ke3」這個語詞是個別特殊的講法,甚至是家己記了毋著抑是家己發明兮,台語根本無這句話。

其實不然,「kau2 kue3」這句話是從早 (tsng5 tsa2) 著有兮。阮認為「kau2 kue3kau2 kueh4」意思雖然共款,但是寫法無sang5,阿「垢潔」的「潔」是借字。

    kau2 kue3 / ke3」不但箸往擺著是咱的日常用語,在閩南嘛有這個詞彙。黃典誠、周長楫兩位先生編寫的《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》(1982)、周長楫的《廈門方言詞典》計有收「kau2 kue3」,寫做「垢膾」,周教授的解說是「積在人體或其他物體上的髒東西;污垢」。只不過誠奇怪,《廈門方言詞典》出書著無十年 (案,我看 *著兮是1988第二版2002二刷),伊佫再主編的《閩南方言大詞典》(2006) 著無這條矣,改做「kau2 kueh4」:

【垢圿】kau3-1 kueh7 kau3-2 kueh7 人體或物體上的髒東西;污垢《集韻‧黠韻》訖黠切:「圿,垢也。」古漢語已用之。《山海經‧西山經》:「錢來之山,其上多松, 其下多洗石。」郭璞云:「澡洗可以磢體去垢圿。」郝懿行云:「《說文》云,磋垢瓦石。」(案,辭典「郝懿行云 ……」這段,是咧解釋「磢」*字,參閩南方言對「垢圿」的釋義無關。磢,《說文》做「)

我講「誠奇怪」是因為「kau2 kue3」這個語詞,箸廈門應該a2有人咧用,毋是死語。林寶卿先生的《普通話閩南方言常用詞典》(2007) ia2有收,伊標「gǎoguè」、寫做「垢圿」。「gǎoguè」換做TLPA著是「kau2 kue3」,顯然廈門這句話詞並未完全失落,只是寫做「垢膾、垢圿」、用字無同的爭差。

     論真講 *起來,「膾、圿」攏算是借字,前者音有合,字義無對;後者字義是著,但是是入聲字,毋是唸做「kue3 / ke3」。我合理的推測,周氏編《閩南方言大詞典》,咧寫「台灣閩南方言概述」的時,摕董忠司先生的《台灣閩南語辭典》做參考資料,認為張光宇教授的序文內底,寫講「『垢膾』一詞,『膾』字疑誤,應作《廣韻》古黠切的『圿』字」有道理;嘛無定著有佫再參考《台日大辭典》抑《廈門音新字典》,內面計有「kau2 kueh4」、無「kau2 kue3」,著揢換掉。

另外,偏泉腔「屑」韻的「節、血、鍥」計發「-ueh」,「垢潔 () 鏥」唸「kau3 kueh4 san1」較合傳統,小川氏怹是標「kau3 kueh4 sien1」,這是偏廈腔的特色。

    張光宇先生箸《台灣閩南語詞典》寫序的時,嘛對用「膾」*字存疑,講愛用「圿」才著。不而過個人認為伊這段論述,包括用「圿」*字,嘛有討論的空間。伊講:

垢圿 閩南話說「身體上的污物」爲「垢圿」kau kueke。「垢圿」意同「髒鬼」。《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》「垢」字下列有「垢膾」一詞 (案,《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》並無「~ke」,這是張氏家己加兮),「膾」字疑誤,應作《廣韻》古黠切的「圿」字。河南南陽方言有如下詞例。

  泥垢圿 衣服上有層厚泥。
  飯垢圿 衣服上有飯黏著。
  垢圿臉 小孩子不洗臉,髒臉。

  這種類同現象,不知是否出於偶合?從歷史淵源連繫,這種偶合並不感到意外。

第一、台語「垢圿」指「身軀頂、衫褲的污垢」,是垃圾、污穢的物件,毋是「髒鬼」。「髒鬼」是詈詞,是咧罵人無清氣、thai2 ko1。這著像「垃圾」毋是「垃圾鬼」、「腌臢 (a1 tsa1)」佮「腌臢鬼」是兩種物事。

第二、無論「《集韻‧黠韻》訖黠切、或「《廣韻》古黠切」的「圿」,計是入聲。固然「膾」毋是適當的用字,毋佫寫做「圿」嘛無加外理想抑較高明。張 *先的「疑誤」是著兮,「應作」卻有淡薄仔重𧸖 (thing7 taN5)

第三、哪會憑一個河南的南陽方言的語詞著會使做「歷史淵源」的佐證?到底這款「無意外的偶合」,有外濟說服力?毋知。

    「垢圿」,並毋是台語抑閩南方言的特有語詞。根據書面資料佮網友訊息,箸漢語方言內底,毋laN7河南中原官話鄭曹片的南陽話,猶有真濟其他的漢語方言,共款有做「人身上的污垢」解說的「垢圿」這個語詞。欲談「歷史淵源」的連繫,若會使用安呢處理,我嘛來提供一滴仔材料。箸《方言‧1980第一期》熊正輝先生《南昌方言裏的難字》內底,除了講「垢圿」之外,也有一寡參咱有「偶合」的語詞,比論:

一滴子it50 tiak50 tsɿ00(案,我調值標「00」兮,代表輕聲),一滴,滴子:相當於普通話的「一點兒」。
khu24 蹲:……【跍】《廣韻》平聲模韻苦胡切:「〜,〜 蹲貌。」(溪母讀如群母)
phak50 分開:〜 開腳 ……【擘】《廣韻》入聲麥韻博厄切:「〜,分 〜。」

這三個南昌話參閩南話的語詞計共款。

山東話嘛有用「跍」,有的文獻甚至當做「特殊詞彙」(案,艾紅娟《山東長山方言研究》「特殊詞彙」:「咕得ku214-3tei:蹲」;箸「詞彙表」用「跍【足㝵】),長山話平聲無分陰陽;濟南話、萊州話亦講「跍蹲」,「跍」攏是唸﹝ku1﹞、陰平調、無送氣,敿咱無同。

南昌話「跍」卻是「溪母讀如群母」唸「khu5」,準若這字著是本字,台語嘛是陰聲調變陽聲調、「讀如群母」,kan2會才拄好?設使有時間,佫再較斟酌看 *幾擺仔、ah8是摕熊 *先生的《南昌方言詞典》khiai42 (ping2),菜齣應該會加真 tshe1 tshau1、佫較豐沛 (phong1 phai3)。這囉現象,當然嘛會使講與閩南先民有兮亦路過南昌去坐數 (tse7 siau3) (案,南昌並無包含張光宇先生講的閩南「口語已融合三種方言成分,即中原東部、中原西部和太湖流域的方言成分」在內的任何一個成分)

照張 *先生的標準,假使有人提出一兩個仔甘肅、雲南、廣州,抑是日本、朝鮮等,敿咱「偶合」的語料,阿西晉末閩南先民的南遷敢亦有經過彼寡所在?或者講著是直接隈 (ui3) hia5來兮?若安呢,人未感覺「意外」,才是意外。

親像台語的「籠床 (lang5 sng5。日語講「せいろう」寫做「蒸籠」)」,山西平遙講﹝luŋ13 suə13﹞,攏寫做「籠床」;平遙話箸tsia5的「床」是讀話音,「床單」是新事物,著用文讀﹝tshuɑŋ13﹞,佮台語的文白讀﹝24tshɔŋ24 (案,如『東床快婿』;另外話音ia2有『tshng5』一讀,如『眠床、床母』)﹞,聲母對徦ba242 ba11 ba33。平遙話有影有一部分,參泉音誠倚,比如怹中古漢語「豪 (皓號)」韻的字發「-oo」,例,「刀﹝﹞、勞﹝﹞、桃﹝thɔ﹞、倒﹝﹞、草﹝tshɔ(案,台北老市區、新竹、鹿港等較有歲的在地人,ia2真濟有保留「-oo」的讀法。晉江、安溪、永春、德化的城關亦相同;南安上晏箸20年前著有濫 *著,怹有的發「-oo」,像「勞﹝lɔ5﹞」,有的發「-o」,像「刀﹝to1﹞」)」,敢會使講著是閩南先民是對 (tui3) 山西來兮、抑是講怹咧逃難的時有路過山西的證據 (案,對山西來兮,這有可能,箸以後討論「古全濁」的時才來講,關於「古全濁」這部分,阮會攏攫做夥,囥蹛《按「投」的字音講起」》。「攫」唸「khioh4」,从上挹也、從上擇取物也)?其實用「籠床」兮嘛不只平遙,太原亦是,講做「lung11 tshuɒN11」;忻州 (山西)、積溪 (安徽)、萍鄉 (江西) …… 等攏嘛用「籠床」。

箸河北,有的所在亦佮咱共款,第二人稱代名詞用「汝」、嘛有第三人稱代名詞用「伊」的方言,曷知是「偶合」*無。

…… 這字是台語『肥 thut4 thut4』的『thut4(參閱:「讀《台語常用詞正音》7 - 突破」),廣州話形容人大箍,嘛講「肥腯腯」,「腯」唸做上陰入調﹝tɐt50﹞。小川尚義講這字咱嘛讀「tun2 (武腯)thun2 (肥腯)」,廣州音講「肥腯」的時,著用異讀﹝thœn﹞;敢有人因為安呢,著講當時的閩南先民有踅按廣東,咸處邊挨拶 (あいさつ) *一下,順sua3學一寡廣東話?當然,咱這種敿廣州話「偶合」的語詞毋乾若這個 (tsit40 / 44 le44) 若爾。準若有人怹兜服侍諍王 (hok8 sai7 tsiN3 ong5),硬欲講古早山西、河北的人先走路去河洛,西晉末才輾轉入閩,所以有殘留這幾個所在的語、音;未要緊,只要有人提出無sang5的看法,阮會摕其他佫較具體的事證 *出來,逐個好好仔討論 (案,事實上怙張光宇先生引證的方式來推測,閩南先民嘛有按山西抑河北來兮;但張 *先攏講是「司豫、青徐」,減采有落鉤的款)

    張氏摕一個南陽話的「垢圿」,毋知是欲證明啥?在我所知,除去江西贛語昌都片的南昌,甘肅蘭銀官話河西片的涼州、寧夏蘭銀官話銀吳片的銀川、陝西中原官話關中片的西安、安徽江淮官話洪巢片的安慶 (案,安慶話無入聲喉塞韻尾,異於其他洪巢片的語音,比論怹「圿」讀若「基」,無的確這嘛是有人認為安慶是黃孝片的原因),攏總有「垢圿」這個語詞。阿河南中原官話洛徐片的洛陽嘛講﹝kəu tɕiə﹞,一般寫做「垢甲」;甚至徦清末民初,張慎儀 (1846 - 1921) 的《蜀方言》嘛有:「塵垢曰垢圿」的記載。張 *先這個孤證根本著毋是方言的特有詞,咱未使講日本、北京、南昌、寧波、忻州等等的「先生」著是「老師」的意思,所以台語、閩南方言著一定共 (kang7) 這寡所在的語言有關係。

    台語的「垢圿」是「kau2 kueh4」,若「垢 kue3 / ke3」,我想寫做「垢疥」比較合適:

「疥」《廣韻》古拜切,中古漢語「見」紐「怪」韻,「見、古」咱自本著發「k-」,「見」清紐、「怪」去聲,台語唸陰去調。「怪」會使唸「kue3」,「未怪 (bue7 kue3)」著是「莫怪 (bok8 kuai3);同韻字「界」嘛會使唸「kue3 / ke3」,例「四界行」。阿漳音的《彙集雅俗通十五音》「疥」囥箸「計字韻」,同韻字的「計、繼、髻」至今仔偏漳腔攏也唸「ke3」。「垢 kue3 / ke3」的「kue3 / ke3」用「疥」,字音有合 (hah8),無問題。

「疥」,無一定著是指「疥癬」,嘛會使解說做「污穢、創垃圾 *去」,唐代段成式《酉陽雜俎語資》:大曆末,禪師玄覽往荊州陟屺寺,道高有風韻,人不可得而親,張璪嘗畫古松於齋壁、符載讚之、衛象詩之,亦一時三絕。覽悉加堊焉。人問其故,曰:『無事疥吾壁也。』」這角的「無事疥吾壁」著是「無代無誌 (或者飽傷閒) 將我的壁創垃圾 *去」,所以伊著攏用白色的粉塗揢抹掉。北宋陳季常《次韻蘇監倉》(案,另有《閑適二首之一》一說):「長日奔馳傳置如,久妨著論與抄書。逢人爭席有時有,疥壁留詩無處無」,tsia5的「疥壁留詩」嘛是講「因為留詩煞與壁變無清氣」。「垢 kue3 / ke3」的「kue3 / ke3」用「疥」,字義有對同,嘛無問題。

    關於張教授這條論述:

1. 伊哪會揢 (ka7) 「圿」的台 / 閩南語唸做「kue3 / ke3」,無的確有伊的根據。萬不一是一時的失覺察,這著有一屑仔較彼囉 *淡薄仔,因為伊毋是普通的專業素養佮學術地位。這著未怪兮 (bue7 kue3 e1) 邱從容先生怹會將一寡像「 (che)、白 (bei)、舌 (ji)、鐵 (ti)」等入聲字的台語話音誤標、錯認做舒聲 (參閱:「簡評《唐朝的官話研究 (1) )

2. 阮的看法,「垢圿」不過是箸某一個時期的通語;各漢語方言有「這種類同現象」的例,濟徦難以盡舉。

3. 一個方言詞佮某一個方言的用詞相共 (kang7),若欲講有「傳承」或者「受影響」的關係,必須愛有其他的旁證。我抄殷曉傑先生《明清山東方言詞彙研究》內面的一段話:

利津、沂水、諸城、膠南等地管「蜘蛛」叫「蛛蛛」。「蜘蛛」中古前已見 …… 「蛛蛛」這一俗稱最早見於元代 …… 今天的中原官話 (河南商丘)、江淮官話 (安徽南陵、青陽)、吳語 (寧波)、湘語 (湖南沅陵) 中都有「蛛蛛 ()」的說法 ……

敢會使講河南商丘「蛛蛛」這個方言詞是源自山東、抑山東話是受湘語的影響才講「蛛蛛」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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